
隨著第一屆“大島渚獎”的受賞,小田香已經成為當代日本最為知名的紀錄片導演之一,除卻女性,同性戀者的身份外,曾經憑借處女短片《噪音如是說》得到貝拉·塔爾賞識,并前往其位于薩拉熱窩的電影學院Film Factory更是為其平添了傳奇色彩,從薩拉熱窩拍攝的《礦》,私密性質的散文電影《向著那片溫柔》,再到近來的《沉洞泉》,她憑借3部60分鐘左右的長片,以及11部短片,知覺的沉浸場域構成了其作品的地圖。

著名影評人喬納森·羅森鮑姆認為小田香的影片重塑了對電影的潛能的理解,并將其比作哈佛感官人類學實驗室2012年的低成本紀錄片《利維坦》,然而這種類比并不貼切,比起《利維坦》以及感官人類學對于殘酷影像的關注,小田香更為靈動,融入了女性化的身體—情感體驗,以及一種超驗神圣性。羅森鮑姆在文章的結尾提出了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:小田香究竟是發現了一個新世界,還是創造了一個新世界?
較之“紀錄片”,小田香更愿意稱自己的作品為“電影”(Films),相較于各種身份,她的創作更傾向于呈現異變,一個日常/社會體驗的外部,生命和死亡的二分法不再發揮作用,不斷異變的他者這一概念貫穿在小田香的生命經驗之中,無論是作為日本人的身份出現在美國,還是東歐的Film Factory,她自然是一個外人。

她的處女短片《噪音如是說》以一種家庭DV的質感注視日本餐桌空間的家庭對話,這種狀態曾經屬于小津安二郎與是枝裕和的形式感,但在這里,小田香自我出演的主人公正在嘗試與家人坦誠出柜的事實,并對這一事件進行翻拍,搬演,由此形成了一個嵌套結構。在家庭空間的對話之中,她似乎感覺自己同樣傳達著一個不和諧的雜音。
《噪音如是說》一半基于真實發生,隨后,真實事件逐漸開始被虛構接替,某種意義上,它比起阿巴斯在日本拍攝的《如沐愛河》更令人想起阿巴斯早期在伊朗拍攝的那些作品,與此同時,也是“拍攝(影片)作為療愈”的一個明證,虛構與想象不僅是現實的增補,也對現實產生作用。甚至可以說,這是一部內置了觀眾的影片,觀眾通過成為表演者進行觀看,與這個主人公產生共感。

小田香的第一部長片《礦》(鉱)則類似Film Factory時期的畢業作品,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的礦井在她的攝影機之中是一個被重構的“惡魔空間”,影片游走在無限的黑暗以及安全帽的光柱之中,大型采礦機器的聲音連同礦工的身體生成了一種觀感,觀看者將會感受到自身的脆弱,空間的可怖性不是來源于赫爾佐格《黑暗之課》式的天啟末日,而是來源于支撐著我們的大地的本真性在攝影機前顯現,克蘇魯神話中沉睡于地下的舊日支配者在現代性的開采中蘇生,以化石燃料的形式回歸地表,形成地表的動力學。

創作與情感經驗在《向著那片溫柔》這部日記式私電影中被返照,被補完,在小田香的口中,是“意識到了影像的殘酷性”的時刻,這意味著通過攝影機來處理困擾自己的困惑,她的思與痛都被凝結在一部影片之中。三年的創作,日本和薩拉熱窩兩片空間,私人與異鄉的喧嘩與雜音彼此回蕩?!兜V》中被拍攝的礦工們看到了影片中的自身。小田最為脆弱的體驗則以影像的形式出現在銀幕短暫的63分鐘,凝結在影片的情感表達和礦工們表情之中的,是從電影史之中被召回的吸引力時刻。

沉洞泉是位于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的天然性洞窟,產生于隕石撞擊導致地下水上滲。在古瑪雅時期,往往用來祈雨儀式,將作為祭品的牲人投入洞中。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,這是一個特異的神圣空間,四周與外界相隔,正上方直通藍天。沉洞泉是一個明顯的例證,圍繞死亡—水源的同構性產生了文明,生本能等同于死本能,在古瑪雅神話中,神明通過水道降世,而沉洞泉則是兩個世界的中間狀態。
《沉洞泉》起源于這樣一個問題:被投入泉中的“神圣人”(Homo Sacer,指被獻祭的,被排除在人類社會法律,范疇之外的例外之人)如何觀看世界?并通過Iphone這個當代隨處可見的數字技術設備,嘗試著復現一種古老靈視。
法國社會人類學家埃德加·莫蘭在《電影與想象的人》一書中分析了電影“觀看”背后的魔法性質,并認為,“電影既是真實的,也是想象的。”正如麥茨在《想象的能指》中對于銀幕=鏡,觀看=鏡像認同的拉康式分析,莫蘭混合了拉康式的理論視野,以人類學家的視域考察了黑暗的銀幕空間之于古代宗教,催眠儀式的同構性,并借用路易·德呂克的“上鏡頭性”一詞。觀眾無法真正參與,因此只能通過情感投入,在完成了投射-認同之后,影像將增值為自身—宇宙同態,一種普遍泛靈論。莫蘭認為,電影(或者莫蘭意義上的“電影”)是一種原始圖騰。
“放映的東西經過篩選,浸漬,揉搓,并在心理液體中受到半同化。這種心理液體使時間和空間不再成為障礙并混合成一種原生質。在銀幕世界里,所有精神酶都發揮了作用,他們投射到宇宙中,從那里帶回可識別的物質。電影藝術反映了人類與世界的精神交往?!?/span>
(埃德加·莫蘭:《電影與想象的人》,馬勝利譯)

《沉洞泉》中,小田香發現,或者說是“創造”了一個微觀宇宙和宏觀宇宙彼此并置的空間,“液化”在此之中大量發生,正如影片的開場,是一個來自水下的失焦,周遭與洞外的天空呈現為一種流體,實體/流體的界限彼此倒置,海底散發的光芒敞開知覺之門,沉洞泉的形成本身來自于宇宙,小田香通過影像的方式將其歸還給宇宙空間。
影片的視聽是曖昧的,洞外人們的話語,呼喚變得模糊不清,稚嫩的畫外音虛構著一個被投入水中的少女,或者說是精靈。她并不去錨定一個視聽主體,而是令其在雜多性中彼此生成,她可以是水下的呼吸聲,可以是游動的魚,或者水下的枯骨。影像之靈如同傳說中居住在洞底的巨蛇,常常從洞窟之中短暫升騰而出,附魔在鎮中的歌者,教堂,儀式,以及居民布滿皺紋的面孔之中。《沉洞泉》的另一個身份是民族志紀錄片,但是這種紀錄不是檔案的紀錄,而是返魂者的觀看,Super8影像的噪點與膠片質感提醒著觀看者并不屬于這一世界,而聽覺,在這里處于失焦狀態,明顯存在著一個障壁,回音,暗示著“洞壁”的存在。


《沉洞泉》是一部“私電影”,小田香嘗試在自然空間之中捕捉,分享自身的體驗與情感,但她并沒有將這些當地人的身體,歷史消解于純粹的美學之中,影片的畫外音同樣敘述著一個創傷性的事實:“他們(在影片中是一個未曾被言說的大他者)毀滅我們的繪文與神廟,褻瀆我們的信仰…渾然不知沉默中有神的存在”,這里,影像的殘酷性完成了《噪音如是說》之外的又一種救贖,正在消失的社群等同于正在沉入海底的少女,而他/她們的記憶被攝影機中的返歸亡靈看到,被聽見,消亡性附著于古瑪雅的信仰,洞中的十字架以及他們用帶有口音的西班牙語頌唱之中,所有的神圣影像都將引向超越。

影片以一個拒絕觀看的神話作為結尾,視覺由模糊的深藍逐漸變得黑暗,消失。聲音卻敘述著一個拯救的時刻,在太陽的輝光之下,自然與村莊重歸極樂,漆黑的銀幕是觀看者面對神圣的失明,在瑪雅式的環形時間與幽魂的觀看,返歸之下,死亡不再毛骨悚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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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煤十斤公爵 來源/導演幫(ID:daoyanbangwx)
原文: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LRCmuPa3tkutQKzNWOafF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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